每個好孩子心中的敗家子


 

年後的一天,冷、微雨,我跟一個朋友飯後走經家附近的咖啡座,談天。那天其實是他跟宋佳倫約了一對一的談話,會談之後他們找我一起吃飯,飯後佳倫有事離開,我們閒晃著,多聊了一會。

談天的內容延續著他跟佳倫會談主題的那個主要的困擾:獨自創業的路上被錢追著跑的鬱悶,和恐慌之感。運作著還在邁向穩定路途之中的生意,年過完了快要無以為繼,需要週轉金的資助,但是跟家人開不了口。他說為了這件事,他已經回家很多趟,但每次只能待待、過夜,與媽媽說說話,就當是陪陪媽媽,更多的求助都說不出口了。

我有點理解、有點同情的點點頭。所有的苦惱都不會只是那個苦惱本身,你煩惱錢,但那不會只是一個錢的問題。我這樣對他說,但是跟他會談的人不是我,所以我還是試著節制自己僅止於支持性地聽。「創業」是這樣一件事,它常常不是一件為了餬口與營生而從事的事,創業需要冒險、需要創意、需要獨立的意志、需要拿出自己的臉與身家去迎頭劈入世界的勇氣,因此它通常承載了一些比較強烈的意願,像是一個「我想對世界做一件事」的堅持,我想要試著問他那是什麼?他好像理解我的問題,點點頭。叨叨絮絮說了很多,我聽到了某些是他想要照顧這個世界的東西,也聽到了他所認知的、自己承擔了家人期望的部份:高材生、好孩子,家族中唯一念到博士班的人,應該逐步做個「有用的人」、主流的人、高成就的人,但是就是無法、不願意。等等。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好像就漸漸明白他的不能開口,不是因為媽媽、不是因為怕失敗的羞恥,也許這些都有一點,但是那故事裡還有一個沒有被說出來的東西,一個奇怪的暗影,我稱為「敗家子」的那個人、一個意象,縈繞不去。

後來他與佳倫持續固定地會面,我跟佳倫討論個案進度時,她與我談到這個點,忘記是在一個什麼環節,我衝口說出:「那就是一個『敗家子』的情結啊!」佳倫愣愣沒有接過,我也一時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我問她能不能懂一個敗家子的意義?她感覺有些模糊,我當時想說明的是,敗家子其實不是一個賺多少錢、賠多少錢的具體計算或衡量,敗家子是一種強烈的恥辱的印記,而且背負恥辱的單位不是人、不是家庭,它總是一個「家族」或帶有「氏族」的意味。它與家族的榮辱感有關,但又不全是,不是你應該光宗耀祖,而是在光宗耀祖與敗壞門第之間,你永遠無法確知你正在光譜的哪個向度上,揮之不去的焦慮與我們只能卡在「現實」裡永遠不可能會成就的恐慌,還有一種像是宿命的夢魘,你不知道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但妳知道那件事發生過了,而且它還是會發生。

敗家子有時候發生得像是一個命運,但說起來,其實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衝動所驅策的生命路線。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但是如果我們都有這樣一個「家族」,這個家族崇尚某種榮耀,比方說一年三節、大家長的壽宴、誰跟誰的婚禮、年夜飯的時刻,在光明的地方總有些家族中成員的事蹟或成就會被拿出來不斷表揚、不斷傳誦,看到一次說一次,面露敬羨的微笑好像是一種義務,然後也會有暗影裡不可說的麻煩,誰家的爸爸或兄弟做生意或賭博或投資失利或被騙合夥不間斷地衝動掉入一次比一次大的坑而且不自覺一再重複,他們的老婆或者撐著或者準備要離了,他們本人,有時會出現在這些場合裡有時不會,但我們看著他們的時候,表情都是小心的,小心翼翼不要露出我們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的痕跡。多數的時候,這些意象成為陰影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小孩,我們可能比較常是那個「好孩子」,不用很厲害,就是有時候考試成績會被稱讚、有時候會考上不錯的學校,兢兢業業,因為這些事情很重要,它重要到那個兢兢業業維繫的從來不是自己的安全與生活,而是在這些場合裡面,如何替小單位家庭裡的其他成員,保有一個位置、或面子,這樣的事情。

我說的是這個敗家子情結,它通常是這些元素纏繞在一起之後產生的東西,「好孩子」們對家族裡的敗家子成員的真實處境、經歷常常是一知半解的,不只因為你是孩子,而且還因為你是「好」孩子,大人不希望你知道得太詳細、不希望你摻和那些恩怨的枝節,也有一點意思是如此你才可以專心地「好」下去。但即使如此,我們總是不可能真的「不知道」。我記得我自己家族的那些敗家子們,我的父系與母系家族很對稱地各自有類似的故事脈絡、格式,我跟弟弟可能是我們家族中的「好」孩子一脈(現在可能就沒有那麼好了,因為我逃家了。),我們的人生路徑基本循規蹈矩、好好唸書,念得不是很順遂,至少我自己而言,但,就是那個樣子,外觀上撐得住,看起來差不多是那個樣子,大概。就是個大概。

敗家子的故事常常牽涉很大的錢的議題,可能是我們這種小鼻子小眼睛的好孩子們想都不敢想的錢,而那些錢的有時候只是不光彩的紛爭、有時候會牽涉一些不道德或者法律後果;簡言之,他們有時候是家族的麻煩製造者,有時候是我們說不出來的一些社會定義上的罪犯。他們是手足的負擔,尤其牽涉到家產、恆產一類的議題,我印象最深刻的話是小時母親肅穆的告誡:「長大千萬不要變成那樣!」千萬不要。但是怎麼會呢?想像的時候我會覺得,生命的道路在時間裡,好像浮在汪洋半空的繩索,你不知道那是怎麼發生的,但發生的時候你已經滑落了。敗家子們的起點都是關於成功的夢想吧?敗家子常常是很有冒險精神的,他們容易夢想創業,但是他們沒有關於積累的真實經驗、他們也許缺乏與世界確實的聯繫吧?這些是我漸漸長大之後的理解:敗家子們很常覺得自己可以拯救一個家的悲劇,他們的人生充滿挫敗,有時候他們就是看著家中的挫敗長大的,他們永遠渴求一個「讓我再來一次」的機會,這次一定會不一樣。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得到世界給他們的正回饋,這是他們生命的無意識悲劇。

我是這樣理解的:敗家子的故事成為一種禁忌、銘印跟羞恥的時候,它真的會成為我們在意識上一種「恐懼成功」的情緒。或者我真正想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創造性,在這些故事的面前,我們面向世界想要創造與冒險的慾望,是會被威嚇、會被謀殺的,當好孩子長大,循規蹈矩、取得成就的能力變成了更積極面向世界的慾望,當好孩子轉頭想要離開一個安全的道路,他想要給世界更多、或者為了成為「自己」去在這個世界上創造更多,那個意識裡面目模糊的敗家子們時不時就會跳出來咬他們一口。但事實是:如果你不能接受失敗,你就不可能體驗成功,真實的生命,是要冒險的。

冒險的可怕之處,在於你真的會墜落。當你想像那個墜落,你會必須承認,人間沒有福音。對,一不小心,你「就會」變成你心中的暗鬼,那個敗家子。

要有信心,不然還能怎麼辦?也許我們都該花時間好好聽、或者好好講述跟拼湊一次敗家子們的悲劇,畢竟,「除魅」的唯一道路永遠是直面的理解。敗家子的悲劇永遠與一步登天的幻覺有關,那同時是一個執拗的救贖的慾望,而一步登天的幻覺來自的就是他們的自我與世界的關係從來沒有順利接上線的挫敗,他們不相信腳踏實地的努力是有用的,因為他們沒有經驗過!他們真的不知道成功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們也從來沒有機會明白自己為什麼失敗,這才是造成他們一次一次不顧一切、不負責任、不假思索、不斷加碼、而且絕不放棄嘗試的原因。

那次咖啡的後來,我還是忍不住出手了,我開口問那個朋友:「你覺得你媽媽知道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嗎?包括你對世界的夢想,你對人生的期望?」他沉思著說,知道吧。我又問:「那你覺得,你真的知道自己需要這筆錢的理由嗎?」他好像不很理解我的問題,但還是給了肯定的答案。於是我緊接著問:「如果今天我是一個仙姑,我現在告訴你我就是看得見未來,你跟你媽借的這筆錢,幾年後一定會賠掉。賠光光,一毛都不剩,你覺得,你還是要做這件事嗎?」他沒有猶豫,非常篤定地回答:「我要啊。」我想了一會,告訴他,你說你還沒有告訴你媽媽,但我覺得她可能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你需要錢。其實重點不是你會賠掉媽媽的、家裡的錢,而是如果你「知道」你做這件事的理由,你確實跟自己說得清楚那個理由,知道會賠掉你還是要做,那麼你就值得這筆錢。你媽媽已經知道了,也許她也已經理解了,害怕的人是你。但如果你對自己是確定的,那麼這筆錢就算不從媽媽來,也會從別的地方來。你需要的只是一個「相信」的意志而已。

我想要告訴他的是,創造的慾望不會是錯的,即使是真正的失敗,也不會讓你就成為一個「敗家子」,這中間會有一個關鍵的差別,而我們需要去為自己辨認這一點、去釐清與指認那個差別,把我們冒險的勇氣、和創造的意願,給奪回來,讓他活!相信的意志、面對世界的意願,對這個意志與意願的覺察,是離開無意識悲劇的唯一辦法。悲劇不是命運,悲劇只是一個順從了無意識衝動的結果,意志與意願是真正的創造性的來源,當我們開始可以允許一個覺察的發生,我們就可以允許自己去冒險、去進入「真實的生命」。

這是真的:要有信心,不然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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